容均拿了支小湯匙,從慕容韻的藥盒每種挖出半匙放在眼前的藥台上,然後就將那盒子收到一邊,他不說話,紀言星便也等著,看著容均不知在忙碌什麼,藥理紀言星也粗略懂一些,但是對於容均這樣的人來說,他的「粗略懂」有等於沒有。
容均又是個瞎子,不是天生的,是後天因素造成雙眼失明,雖然也讀過書識過字,但現在根本用不到,也不需要,因此他的藥房沒有任何標籤之類的東西,全靠他用感官分辨,紀言星知道當他一動不動時,必是在分辨什麼的時候。
許久,他才將手邊動作告一段落,拿出其他似乎是還在處理中的草藥,邊走到剛才他叫紀言星坐的檯子,這才循著呼吸聲回過頭來問:「不是叫你坐嗎?」
紀言星這才走過去,順著容均站著的位置,一手翻坐上去,在對方觸手可及的地方:「這看起來不像是用來坐的。」
容均也不問他意願,輕巧的拉掉他一半的腰帶,兩三個動作便脫下了他上衣,然後才去拆解他身上的繃帶,一邊不帶感情的說:「除了藥草,偶爾有屍體會躺在這。」
「……」
紀言星不說話了,有時候看看對方不開口的時候也挺好的。
因著他背上也有傷口,容均先是拆了他右手的繃帶,接著去拆他背上的,一室的藥草味,只剩下他們兩人的呼吸聲,容均身上有著一種經年累月下來揮之不去的淡淡草藥馨香,不是特別好聞,反過來說,也就不特別難聞。
除了內衣,能看見對方身上就只有薄薄的一件外衣,他不經意間微伏的動作很好看,長期在室內鮮少出門,使得他皮膚比一般男人還白,臉頰輪廓卻是剛勁中帶著醫者特有的一種溫文從容,容均從他雙手上臂穿過,衣袖很自然地往後多了一些皺褶,臉頰幾乎快貼到他下巴和胸口,連呼吸的頻率紀言星都能聽得很清楚。
但,容均彷若完全不知覺似地,微鬆的領口露出了一點鎖骨,他手指捲著髒掉的繃帶,重複繞圈時便一直摩擦到他胸膛與肚腹,紀言星一動不動,雙手也保持在騰空讓對方拆解的動作,等到最後一圈繃帶脫離他身軀,紀言星才放下雙手,卻是在深呼吸後,發現放下來垂在身側的手掌壓住了容均要收走的繃帶。
昨天容均縫線塗藥時,還多少有些血,因此繃帶上除了傷口分泌的凝固液體外,還融合著深色已經乾掉的血液,紀言星知道那種血液一旦染上是很難洗掉的。
容均微微皺眉,說:「手拿開,這是要拿去洗的。」
「容先生……」
紀言星抬起手,容均卻好像並沒在聽他說什麼,立即將那繃帶往腳邊一個木盆裡丟,然後著手拆解他左手的繃帶。
一時二人都沒說話,卻是容均拆解到一半時放慢動作,緩緩道:「紀爺。」
紀言星呼出一口氣,才聽得見自己從喉嚨裡發出的聲音:「容先生有話不妨直說。」
容均將拆下的繃帶往旁邊一扔,轉身從一疊乾淨的布上拿了一塊,沾了點水,抓過他右手一邊輕輕擦拭一邊說:「紀爺特地來,沒什麼想說的?」
紀言星的沉默很短,說話時溫和中帶著一點不意察覺的低沉與無奈:「容先生……我以為我表現得夠明白了。」
「我不是那個意思。」
容均皺皺鼻子,似乎不太喜歡那味道,他把沾水的布翻到背面,移動了一步,繼續擦著他背上的傷口,大約是片刻的間隔,他停下動作,微微冰冷的手指撫在他背上,聲音低冷,又有一股倔強:「不過趁現在談也可以。」
紀言星微微一怔,可能是太震驚了,一時間,背上那微低的指尖溫度似乎從尾椎順著脊椎竄升到他胸膛,他的嗓音又低又冷,但那不慢不快的語調,及一字字表達的清晰,卻讓人有種安撫溫文的錯覺。
「容先生……」
紀言星思索著該怎麼說:「怎麼今日忽然如此?」
「因為對我來說,你是朋友。」
容均還是低冷冷的語氣,一絲一線,每一條線頭都細細地像金絲般,緊密的纏繞,沒有一點縫隙,他動作未停,擦著他左手時抬眼:「也只能是朋友。」
紀言星不太確定他們是不是有對上眼,明顯是目無焦距的灰色眼睛,卻好像穿過了他。
紀言星按住了他動作,微微使上力道緊錮住他手腕,僅僅如此,他低聲詢問:「容先生,從我們認識到現在,你以為,我對待你,像是在對待一般朋友嗎?」
他語氣頓了頓,反手抓起對方手腕向著自己,同時傾過身,低著頭,平時對待外人總是帶些冷漠的唇輕輕貼在他手指上,語氣沒有任何慍怒,甚至表現得很平淡,語調卻是沉了下去:「如果不是,就給我個理由,容先生,好嗎?」
容均偏偏頭,或許他只是習慣性向著聲源抬頭,卻讓紀言星有種對方在凝視自己的錯覺,無論如何他只是聽著容均緩緩地說道:「因為我們不可能的,紀爺,我曉得你也許知道我的習慣,但你沒有了解過我。」
他說這話時,語氣還是那樣溫和中帶著冷漠,表情變都不變,「我與常人不同,這句話很早以前我就說過。」
「容先生。」
紀言星輕輕握著他手,「在我看來,你與常人並無不同,你只是不太喜歡和人交流而已。」
「正確來說,是很討厭。」
容均說這話時微微一笑,卻毫無笑意:「可我卻遇見了師父,又成了大夫,是不是很諷刺?」
對方那毫無笑意的冷漠表情讓紀言星心口頓時一滯,瞬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,他可以想說至少二十種塘塞或是帶過的話語,卻沒有一種適合在這時候使用。
面對容均,他不確定他是該挽回、安慰,還是……
──死死糾纏。
容均抽回手,走離幾步,打開另一個收納的整齊的盒子,裡邊全是乾淨的繃帶,紀言星看著他背影,忽然嘆了口氣,這時候的他,居然想不起來為什麼自己獨獨對這個人毫無辦法。
他走下台子,光著上半身,從身後抱住容均的腰,瞬間感覺到對方狠狠一顫,他輕聲開口:「容先生,至少告訴我,為什麼……」
他沒有機會說完,只察覺容均沒有掙脫,身子卻是顫抖的很厲害,嘴唇微張,肩膀隨著呼吸,抖動的頻率也變得明顯,紀言星一愣,趕緊放手,只扶著人,而容均雙手撐在桌面上,額上一絲絲地冒著冷汗,有一半靠著紀言星支撐,因而還能站。
「……放開我。」
容均深呼吸幾下,好不容易說話,只冰冷的吐出這幾字。
「容先生?容先生……?」
紀言星在這時也不敢說不,但他一鬆手,容均整個人就狠狠往下摔,幾乎是跌坐在地板上,紀言星跟著蹲下身子,皺起了眉頭但還是輕聲開口詢問,卻不敢再觸碰他。
容均闔起了眼睛,毫無反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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