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4月21日 星期二
棋魂光亮˙劃雪傾簾
如果我希望能一直看著你,那必定是在棋盤上方。
十九路的棋盤像是瀛海,我曾經靜靜一個人地回想過去那個人的棋,那個人曾經在棋盤上呼風喚雨,那是我心底的一個故事,對我來說,那是一個切身的故事,我從不去承認那個人是否有成為回憶的資格,因為我的棋裡面永遠有那個人的存在,對我而言那個人並沒有消失,那個人仍是陪伴著我,在這廣闊而又侷限的天地間,瀛海。
我永遠記得那天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,我還記得那時自己的志氣和稚氣,遲鈍和笨拙,易怒和青澀,一切的一切對我而言都還嫌過早,即使這些特質隨著棋盤上的生涯漸漸消散,我還是一直記著;我還記得那天的日期,下星期我有一場重要的棋賽,正好也是那個人消失的日期,佐為。
塔矢亮是那個將我引進棋界的人,佐為是我一生相伴的朋友,因為我會一直下棋,一直一直,就像當初誓言般的淚水,幾百局、幾千局、幾萬局我都要下,就算經過千年也希冀能保留我現在的堅定意志,佐為不就是這樣嗎?篤定、認真、執著、銳利、穩重、堅定、沉著以及對圍棋的熱情,而我,我和塔矢還額外擁有兩項活著與年輕。
「進藤,你分心了。」
塔矢甚是冷靜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私慍怒,也伴隨有一分疑惑,平常下棋身邊吵鬧鬧的都不會干擾到你了,怎麼今天會分心?塔矢的表情明顯就印著這些話。下到中盤,他忍不住說出口的話,讓我警覺到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下什麼棋。
我默不作聲,事實上,我不知道我是從哪一步棋開始分心的,只是今天下棋我好像看見了佐為,是幻覺嗎?聽說人死之前都會看見幻覺的,哈哈,開什麼玩笑!想到這裡,我習慣性的搖了搖頭,下棋時,我和塔矢都喜歡清幽,這一盤棋還沒結束,所以我盡量不說話。我又想起了佐為的臉,跟佐為比起來,我終究是蠢多了啊。
塔矢沒有答話,秉持著一貫的原則,我們還是下完了這盤棋,但是因為我中途就開始「棋遊」的緣故,事後檢討顯得特別沒意義,一堆不該下錯的棋位、一堆判斷錯誤的地方,左右不分,黑白不辨,光是這一些就數不清了,哪還需要費心檢討?
「進藤,你今天怎麼了?好像特別不專心哪。」
塔矢關心的問了我一句,好吧,其實聽起來很平常的,但是我一瞧見塔矢目光如炬,我就曉得他是真的關心。他又低頭細細的,熟練的收起棋子,我還在思考著該怎麼回答,總不能老實告訴他我今天好像看見Sai了,所以分心?而且佐為早就不在網路上了,我也已經不碰網路圍棋很久了,這種謊要扯也應該是對和谷或伊角,告訴塔矢的話,一聽就知道是在敷衍。
我看著塔矢的動作,一時拿捏不住主意,因為我實在不知該怎麼表達,我的國文成績一向只比歷史好一點啊!
「進藤?」
塔矢收完了,又聽似隨口的叫了我一聲,我這才不大確定的開口。
「抱歉,我分心了,塔矢。」
我這麼說著,看著塔矢,我知道他明白的,即使他不了解。我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,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,我更不想用一個聽似正當的藉口來欺騙一個這麼認真的人,而我也不會想這麼做的,所以我選擇了最直接的方法,而我相信這也是一個最能化解氣氛的方法,欺騙就等於是傷害,我記得我曾經對塔矢這麼說,所以才會到現在都沒向他說過任何有關Sai的事。
「沒關係,明天的棋賽不要有這種狀況就好了。」
塔矢一語如常的接話,我相當乾脆的應了幾聲:「是!是!」
還帶了點嫌囉唆的語調,我想我都是這樣吧。
「真難得阿亮會中途說話,可見阿光今天真的有心事哦?」
我沉默的望著市河小姐遞過來放在桌上的茶,不知爲何,方才下棋時的那種感覺又湧上來了。陌生、遲鈍,又像是某種無形的呼喚,明明是這麼安靜,我卻側耳傾聽著週遭的聲音,是佐為嗎?不可能的,怎麼想都不可能。
「進藤……?」
「……嗯,嗯?」
我又聽見塔矢在叫我,而我反應慢了幾拍,我還是應聲了,市河小姐生氣的說她剛才看見我在發呆,叫了好幾聲都像是沒聽見似的,結果塔矢才喊一聲我就回神了,看來我也不用喝茶了,發呆的時間茶都冷了!
我趕忙賠罪,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我會發呆啊!冤枉啊!
市河小姐終究是回櫃台去了,塔矢此時才輕聲的又問我:「進藤,你真的有心事?」
老天!我不過是發呆了一下,沒必要這麼嚴重吧?
我拊著額頭,相當認真的思考了一下我該怎麼回答比較好,當然塔矢是關心我不無道理,他這樣問也不能說錯,我想,要是哪天他下棋發呆了我大概會比他還著急吧?
「沒有,沒有什麼事,只是……」
「只是?」
我想著該怎麼說下去,因為我想表達的東西真的很模糊,模糊到我甚至不知道我在想什麼,我隨手掬起了幾顆白子,但是我並沒有將它放到棋盤上,也就是說,我還在思考而沒有要繼續下棋。
白子,我就這樣定定的瞧著掌心上的白子幾秒鐘,那樣純粹的白色又令我聯想到了佐為,他就是身穿著一襲白衣,初次見面時我還當場昏了;白子,白色啊……就像雪一樣。
「雪……」
「什麼?」
也許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又忽略了塔矢,可能我不自主了說了什麼,塔矢又接著問,我在想他沒聽清楚,可是我突然興起了一個念頭。
「塔矢,明天,」我吞了吞口水,這是我第一次想到要邀塔矢,「明天下午你有空嗎?我是說,整個下午到晚上?」
塔矢困惑的看著我,我知道他好像還想問些什麼,我在等,而他還是先回答了我的問題。
「我明天沒有任何行程,我恰巧想休息一天,所以把行程都錯開了,明天我有空。」
他回答了我的問題,接著果然問:「你問這個做什麼?你明天……有事不能來嗎?」
和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樣,問到第二句時,我感覺他好像遲疑了一下。
至於我問這個做什麼,我根本就還沒打完草稿,所以也還沒有下文,不過我記得,明天是佐為幾年前消失的今天,也許我只是想這麼告訴塔矢,卻又不願意一股腦兒、明明白白的告訴他。
「不是的,明天,是我一個朋友……離開這裡的紀念日。」
我想了,我不忍心用「忌日」這樣的字眼,我也不願意說是「消失的日子」,因為那些都太真實了,即使我已經恍然大悟,想起來不免還是有著些許悵惘,也許在我心底我還是希望佐為回來的,也許……
「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朋友。」
「……所以呢?你問我有沒有空要做什麼?」
塔矢已經沒有方才的慍怒,他甚至微微細笑,也許他認為我就是在想這件事;我想到要把白子放回去了,然後我說出自己的期望。
「塔矢,明天陪我行不行?陪我下棋。」
我看見塔矢好像有那麼訝異了一下,我想,他可能是覺得奇怪我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吧?或許他以為我是要去約會什麼的?
「就這樣?我還以為你想說什麼其他很誇張的話呢!」
「我?我看起來像是那種人嗎?」
沒想到塔矢亮這傢伙竟然想也不想:「我覺得你看起來就像。說話很誇張,做事漫不經心,沒事會吵死人的那種。」
「……」
我冤枉啊───────!我在你心中真的是那種人?而且更重要的是,你何必說的那麼順、居然不會咬到舌頭?
好,這不是重點。
我發現我有些安心了,不,是塔矢看起來有些安心了,他又恢復到之前,不是一副我的七魂六魄被狗咬走了,怎麼我還沒有回神的擔心的樣子。其實我不大喜歡塔矢擔心我,總覺得他擔心我時,我也會想告訴他「不要擔心」,可是這句話我一直沒有說過,即便我闖過那麼多禍,他多次的叮嚀囑咐,我也還是沒說過。
我甚至發現我養成了闖禍的習慣,就只是想聽見塔矢碎碎念而有些撈叨的聲音、神情。
「要下棋當然沒有問題啊,何必特別問我。」
塔矢說的理當所然,事實上,我們確實是天天在下棋,也沒有特別約時間,然而我們卻會固定來這哩,就只是爲了下棋,他說的話沒有特別大的錯誤,只是我話還沒有說完。
「我想要你陪我下棋,一直到我甘願停下來。」
有那麼一下子我和塔矢都看著彼此,我好像在塔矢眼中又找回當初的自己,我好像又看見佐為口中那個堅定的少年,事實是,塔矢一直都是很堅定的,曾動搖過的是我,重回棋盤的是我,反正只要是不好的事,大抵都和我有點關係。
「好啊,既然你都說了,當然沒有問題。」
塔矢的口吻還是一如往常,「我們繼續下一盤吧。」
不需要什麼多餘的字句,我跟著抓子。
棋子的聲音冷冷清清,青青冷冷脆脆,卻無法掩飾戰場上一來一往的廝殺。
一局終了,這次我沒再發呆了,結束時我不禁替自己慶幸,我們一如往常的檢討著棋的走勢,就像平常一樣,我們愈講愈大聲,愈講愈大聲,最後終於吵起來了。
唔,好像很久沒有和塔矢吵架了,有種懷念的感覺,不,還是不要懷念的好。
「為什麼左上角這裡一定要用斷?這樣情勢不是更不利!」
塔矢憤憤指著棋盤,我幾度以為他會翻桌,不過吵架也不是第一次了,我看,真的翻桌在說吧!
哇哈哈!
「我就是比較傾向用斷!怎麼你有意見啊!最好真正比賽時你還能叫對手不准用斷!」
好啦!我承認我比較衝,嘴上不饒人的。
「難道你就不會考慮用黏嗎?」
「你白癡啊!在這裡用黏?我又不是找死!」
塔矢忽然安靜的看著棋盤,大概是驚覺自己話說的太快,這才坐下來說道:「對哦……用黏會賭死自己……」
「對吧?我就說嘛!」
我習慣性的又說了一句,本以為塔矢又會說些什麼,不過他的注意力已經轉到棋盤上,拉也拉不回來了。
我想市河小姐原本是要阻止我們再吵下去,不過她看見我們安靜了,也就沒有過來,不過我的確是聽到了她嘆了好大一口氣,唉的一聲。
我們繼續下著棋,一盤一盤地下,我很喜歡這種樂趣,我也喜歡專注下棋時的塔矢,我們之間的媒介是棋盤,是圍棋,少了棋子,便怎樣也沒辦法完整的溝通。
塔矢專注的樣子是很迷人的,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用這個形容詞,可是我真的這麼覺得。
「那麼,明天見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
我本來還想說些什麼,可是最後還是淡淡的回了一聲,算是道別。
我本來還想,在互相說再見的時候突然給他個擁抱還什麼的,最好嚇他一跳,不過我還是缺乏勇氣啊!
回家的路上,我不經意地往上看,夜空上出現了幾點星光,這是很不容易的一件罕事,至少在這種都市裡,很難得見得到這麼明媚的光芒,不知道塔矢看到了沒有?
欸,佐為,你在天上,也過得好嗎?還是你已經投胎了呢?
想到這裡,我也許有笑一下吧!明明知道沒有人能夠回答我,也知道這種想法很荒唐,可是我覺得這種想法很好呀!
隔天,上午的棋賽我意外的順利,中盤就獲勝了,佐為,我相信你一定也會爲我感到驕傲的。
回想起來,我其實很幸福。
我沉浸在和佐為下網路圍棋的那段時光,應該說,我有時候也會很希望回到那時候;我也很喜歡現在的生活,我喜歡和塔矢下棋,喜歡生活中充滿圍棋,喜歡每天大大小小的事,即使爭執也會感到甜蜜。
然而世界上沒有什麼能夠完全地兩全其美,我希望能和佐為再一起下網路圍棋,我希望能再看到佐為和塔矢行洋之間精彩連絕的對弈,我希望和塔矢天天下棋……沒有任何一件事能達到完美,為什麼美好的事總是不能湊在一起呢?
也許是我成長了,想的事也變得多了,不過啊,我在母親和市河小姐的眼哩,大概永遠都是那個不長進的進藤光吧!
「你的心情好像不錯。」
檢討局勢時,塔矢順帶著說了這麼一句,「有遇到什麼好事嗎?」
下午八點多,不,是晚上八點多,究竟是今天的第幾局棋我不知道,不過要是塔矢沒有問,我大概不會想到要去注意時間;對於他的話,我想也不想的就回答:「有啊,有一件好事。」
我這麼回答,順著又繼續說:「中間的地方,塔矢你這一手真漂亮。」
這不是違心之言,這盤棋雖然我贏了幾目,可是塔矢的下法真的相當厲害,我沒想到這局我會贏的。
「聽到你的稱讚,我真是不勝感激啊。」
不知有意無意,塔矢順著有些半開玩笑的說:「你今天真的遇到好事了呢!是什麼事?」
會這麼問就表示他有興趣,我敢肯定,不然平常不會多問的。
「好事啊……就是和你下棋啊。」
我思考了一下,這句話我自認說的很認真,就不知道塔矢是怎麼想的。
塔矢的眼光定在棋子身上,我知道他有聽見我的話,他幾分鐘後以一種不解的語氣回問:「和我下棋?為什麼?」
我想我當時也許有輕輕笑了一些時間,也許我當時認為這是個很沒必要的問題吧?塔矢主動繼續討論局勢,他好像會意了一點,沒有多問,不過我還是有回答,雖然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的上回答。
「和你下棋是件好事啊。尤其在這種特別的日子裡。」佐為,你有聽到我的話嗎?
我希望你有聽到,我要下棋,不斷不斷的下,用我下棋的聲音,用我下棋的時間,來牢牢記住你,然後我也要到達神乎其技。
我知道塔矢不會明白我所謂「特別的日子」是什麼,但是我知道塔矢不會多問的。
深夜的棋會所,市河小姐又一次無奈的交出店的備用鑰匙,臨走前交待了好幾聲一定要記得關門,不可以太晚之類的話。
當然這話我們都聽見了,只是下棋時時間還是一直流動,我也沒辦法。
不知道是什麼在驅策著我,直到半夜三點,我才略略停下手,望著塔矢深邃的眼呆了一下。
「怎麼了?不必在意我的,想下棋的話,我奉陪到底。」
塔矢的語氣宛如最初的堅定,絲毫沒變,我笑笑的說道:「果然和你下棋是件最好的好事了!」
塔矢一時間還沒會意過來,我阻止了他想繼續抓子的手。
「這麼晚了,也沒班次了。不過還是休息一下吧,要是明天市河小姐發現的話,我鐵定又要被罵了!」
塔矢想想,「也對,這麼說好像也有道理。」
他自言自語了幾句,覺得有到哩,也就順了我的意。
開什麼玩笑!你要是熬到早上,市河小姐一定是柔聲安慰的要你去休息,我要是熬到早上,她一定說我帶壞阿亮,不知節制等等的話,奇怪,塔矢是人我難道不是人?怎麼差別待遇這麼大!
當然這只是一個附帶的小小抱怨。
就在這幾分鐘的沉默裡,忽然下起了雨。
「下雨了呢。」
「是啊,不過別擔心,棋會所裡有備用的傘。」
真像是塔矢會說的話。
記得我和塔矢相遇,也是在這樣的一個雨天,那應該不算是相遇吧,當時的塔矢還追逐著佐為,而我,我還是個青澀大膽渾然不知的單純少年。
「也許等一下就停了。」
我說著,「塔矢,你也還想下棋?」
雨聲,促使得我倆更加專注集中,塔矢說什麼我不大記得了,但是依稀還知覺,他的話帶有他一貫的風格,永遠是那麼堅定、純然、認真,我當時實在是很想突兀的告訴他一句「我想抱你」,不過最終沒有出口。
無盡的夜,漫長其實短暫,他們還是一來一往於棋盤之上。
我覺得這種關係其實就是最完美的了吧。我希望一直下棋,也一直看著你,必定就是在這棋盤之上。
End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